
明日家園:自然生態與進步價值的衝突與共存,一個農民作家對世代及家族之愛的沉思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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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士・瑞班克斯(James Rebanks)
瑞班克斯在英格蘭北部湖區經營農場,家族在當地從事農牧已超過六百年。首本著作《山牧之愛》(The Shepherd's Life)暢銷18國語言,贏得2015年雷克蘭年度圖書獎(The Lakeland District Book of the Year),入圍溫萊特獎(The Wainwright Prize)及翁達傑獎(The Ondaatje Prize)決選。本書為最新作品,出版後旋即登上英國亞馬遜書店暢銷榜首,入圍翁達傑獎決選,Rathbones Folio獎及歐威爾獎政治寫作(Orwell Prize for Political Writing)初選,並勇奪2021年溫萊特自然寫作獎。
本書在美出版後,瑞班克斯被美國媒體稱為「英國鄉村的搖滾明星」。他也常在推特(twitter)分享自己的山居牧羊生活,擁有逾15萬名粉絲,享有「推特第一牧羊人」的美譽,推特帳號:James Rebanks@herdyshepherd1
翁尚均
巴黎第四大學博士畢業,公務員高等考試及格,文化行政職系公務人員正式退休,現專事英法文中譯工作。
作者:詹姆士.瑞班克斯
譯者:翁尚均
出版社:潮浪文化
出版日期:2021-10-14
ISBN:9789860648041
頁數:336
規格:14.8X21X2.4CM
【推薦序】整座農場都要圍著土地舞蹈
——《上下游副刊》總編輯、全民食物銀行理事長古碧玲
如果有機會佇立在英國西北部坎布里亞湖區的田園間,放眼望去廣邈林野,山谷如綠絨毯鋪開,翠染湖光,羊群牛群在百衲布拼花床單的牧地低吟悠走,沒有亞熱帶氣候下的蟲虫蚊蚋叮咬讓人毛躁,立時心凝神釋,若能自在翻滾於草原,宛然烏托邦。可惜這都只是表象。
當農業被設定為「古老的傳統產業」,人類只要有選擇權,莫不急於想從農業現場逃跑,台灣農村有句俗諺:「農村的電火條那有咖,嘛ㄟ偷走。」從農從來不是浪漫的行業,即使在有「青翠怡人之地」的英國亦復如此。
翻開我們的農業數據,2019年的農業就業人口數55.9萬,占總就業人口比率為4.9%;瑞班克斯(James Rebanks)開篇就說:「隨著時間流逝,農民越來越少,在人口中的比例正逐漸降低,且越來越無能為力。」英國作為第一個工業國家,曾經歷農村人口以每月五百萬人流向都市的遷徙潮,再美的森川溪湖也挽不回從農人口的失血。
當從農人口銳減,傳統農耕何以為繼?克紹父祖的農地,從祖父身上學到亙古不變的對待土地方式,瑞班克斯開門見山就道出英國非集約農場的窘境。在律師事務所看到記載著上溯自1420年發生土地糾紛的地契與各款文件,最現實的課題是他必須有能力賺到足夠的錢,才能應付各種帳單、償還債務並支付生活開銷,那一刻他成了「農民」,與世上許多堅持傳統農耕法的小農一樣,他得養家活口,又希望採取永續的耕作法保持土地的地力,俾使代代綿延,即使日後土地因世代遞嬗而轉手。
是輓歌抑或頌歌,取決於瑞班克斯自身。如木心的詩〈從前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在工業化耕作的規模速度與威力以千倍速迎面而來的21世紀,他得在繼續堅守著父祖的傳統農牧法之餘,把這景緻引人入勝的湖區田園與山谷、河流集水區等連綿成更廣泛的生態系統,走出寂寞的幽境,不再與世隔絕。
做一位農夫,瑞班克斯下筆若極富詩意與哲思的紀錄片導演,歸為「自然文學」的田園書寫一派也未遜風騷。他準確地透過筆觸鏡頭,鋪陳開父祖所學來的田地與畜牧知識,一個好農夫必須懂得善用眼耳鼻手,更得要善待所畜養的犬牛羊,抽時間與牠們在一起,還得認識留鳥候鳥和蜂群的四季動態,乃至於每一株野草花的名號與特質,更要掌握土壤變化與節氣運行。他流暢細膩地穿梭在故事與反覆辯證當中,讓讀者身歷其境般流連忘返於英倫田園間。
當集約農場已蔚為主流,現代化大型機具紛紛開進後,一如台灣的現在進行式—政府單位不斷以「進步」之名,進行各種所謂的「整治」開發工程,坎布里亞湖區當地的「水利局」執行起治理河流計畫,興建系列的溝渠,在河流的兩岸鋪上木板以保持它的整潔,以便更有效率地排掉山谷底部的水,鮭魚賴以休憩產卵的礫石被撿拾歸整,這種人為假「生態」之名的「進步」整治工程戕斷了魚蝦蟹的生路,終將毀滅了溪流的生機。而超市的興起不僅壓低農夫出售貨品的價格,也讓農夫不再要求凡事自給自足。
無可避免地,像許多農村長大的青年般,一旦可以獨立自主就忙不迭地拔腿逃離滯悶乏味的家鄉。瑞班克斯遠赴澳洲的集約式農場工作之旅雖不像奧德賽般困蹇壯闊,卻給予他極大的反思,眼看著伊甸山谷的牧農家翻身成為圈養12萬頭豬規模的大型業者,利潤空間卻壓縮到可悲的程度,以至於中小型農牧場毫無招架能力,逐一被淘汰。他閱讀經濟學家熊彼得等人著作裡提及,小農絕對會被時代輾壓過去以至於消亡;開始反思二戰後所謂「綠色革命」,依賴單一農作所帶來的反挫力,先進的機具長驅直入,農場變成玩軍備競賽似徹底改變地景;畜牧業者扮演起「上帝」的角色,篩檢掉所有不利於「提升產能」的身體特徵等種種現象。他尋索自家農場在現代化單一化甚至慣行農法農作之外的其他可能性,研究英國中世紀的條帶型耕作法。
就像本書原名:《English pastoral: An inheritance》,最終,瑞班克斯決定保留那些有用的東西,實踐自己傳承自父祖的重要知識與技能,重視簡單的東西,擺脫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資本主義分工機制的渾噩舒適狀態。
他心知肚明打算走回舊路亟需時間、信心,盡全力使土地和生態系統再生。如何自如應付各種雪片飛來的帳單,還要照顧自家土地的生物多樣性,能否成功?也許瑞班克斯還會再以他的生花妙筆為我們寫下另一本書,敘說走在這條路的心路歷程與故事。
推薦序/整座農場都要圍著土地舞蹈
序曲/犁與鷗
輯一/懷舊_________________
在我們自稱關心的事情中,很少有事情會比最喜愛的風景或是「自然」更重要。也沒有什麼夢想會比重溫小村莊、農場和茅草屋的怡然情調更持久。在那種夢想中,茅草屋旁有小片的田野,樹籬中散發出金銀花的香澤。
輯二/進步_________________
田地不是自然的現象,無論是用來種植植物還是飼養牲畜,它都是先犧牲掉一些原始物種才得以開闢出來。開闢和維護一塊田地對某些人而言意味生命,而對另一些人而言卻意味死亡。事情的真相是,我們是生態系統十分殘酷的操縱者,只會將世界改變成可供自己使用的樣貌。
輯三/烏托邦_____________
我們站在十字路口,這是面對抉擇的時刻。沒有什麼比設法在這片土地上過我們平凡的日子更重要。我希望女兒能再活上一百年。我希望她過著充滿仁慈和喜悅的健康生活。或者在我離世很久之後,她也許會以農人的身分站在同一地點,想起父親曾盡最大的心力照顧這片土地。這是我留給孩子們的遺產。這是我的愛。
鳴謝
【序曲】犁與鷗
紅嘴鷗跟隨著,彷彿我們是海上的一條小漁船。天空滿是帶翅膀的輪廓與尖聲啼叫的嘴喙,海鷗白色的糞便好像濺在土壤上的奶汁。我坐在曳引機上,擠在祖父背後,因為墊著活動扳手以及套筒工具,我的背部很是酸疼。我們正在一片十二英畝的田地上耕作。這裡地處石灰岩高原之上,遠處略微向下傾斜至伊甸谷。這片土地被銀色的乾砌石牆劃分為很長的長方形田。感覺就像我們位於地球頂部,頭上只有雲層。飢餓的鳥騰上竄下,好像浪在翻滾。飛得最高的那一些就像兒童玩的風箏,翱翔在田野上,彷彿被一根看不見的線繫定了。有些鳥兒駐留在半空中,在曳引機後面幾英尺遠的犁頭上方鼓動著翅膀。其他有些則一動也不動地滑移著,兩條黃腿皺巴巴,一雙眼睛探尋著,距離近到我幾乎搆得著了。一隻鷗鳥悠閒站著,懸著一條彎曲的腿。遠方湖區藍灰色的荒丘起伏,好像一隻巨型睡龍的脊骨輪廓。
六個犁頭將土壤切成絲帶般的一條條,閃亮的鋼製犁壁將其剷起,然後顛倒翻轉。地底暗色沃壤暴露在天空下,而青草則被埋入地底。切口上緣閃動著濕潤的光澤。犁溝遍布田野,就像波波浪濤洶湧掃過一片廣大的棕色洋面。最新犁出來的顏色較深,先前犁出來的顏色轉淡,而且土質變得又乾又鬆。更多海鷗飛來,聽著風吹向天際四方的聲音。牠們熱切拍動翅膀,飛越田野以及樹林,其飛行路線如此筆直,可以用尺在地圖上畫出似的。牠們發現剛被翻過的土,興奮尖聲鳴叫起來。
曳引機很吃力地駛上山坡,黑色油煙從排氣管噴出來。我只聞到柴油和泥土的氣味。祖父有時轉身向前有時轉身向後,他的注意力一半集中在犁溝是否平直這件事上,利用的是前方比岬角還更遠的兩個地標,以引導他的路徑並確保路徑不致偏移。其中一個是古老的蘇格蘭松樹,另一個是遠處山丘上一堵牆上的裂縫。他告訴我,曾有一位他認識的年輕農夫利用一個更遠的白色斑點作為引導視線的標記,但最後犁出的溝卻歪掉了,原因是那個最遠的標記竟然是一頭在山坡上來回走動的白母牛。祖父另一半的心神放在不時回頭這件事上,以確保犁在他身後正常運作。所以他的上身就在這兩個角度間扭轉,脖子上的肌肉繃緊,緊靭似革的臉頰上因有銀色的短鬚而顯粗糙。鷗鳥停在尚未耕作的壤土上,從鬆軟的地表叼起蚯蚓。牠們很快又競逐似地飛回天空,在衝刺中瘋狂地拍打著翅膀,在獵物可能被奪走前盡快將其吞下。等到大餐安全塞滿肚子,牠們就在停在犁後面一百碼或更遠的地方。接著,牠們鼓動翅膀飛回空中並且升至一定高度,然後又向下滑行直到再次回到曳引機的上方為止,然後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整個循環。再往前一點,只見白嘴鴉走在田野上,其中幾隻振動起黑翅膀,然後加入迴旋的鳥群。
金屬劃過石灰岩床,發出呻吟。曳引機突然繃緊了,引擎嘎嘎作響,就像有人將錨拋下,接著金屬吱吱作響,然後石塊碎裂,犁身稍微抬起,並且向前急進,它鬆開了。犁的後方出現一塊岩石,它翻到了地表。最大的那些石塊仍大部分被埋住,像是冰山,只有犁溝上方顯現被劃出痕的頂部或是斷離了的碎片。這片耕作不易的農場土壤很淺,所以這種情況一次又一次發生。夜色悄然逼近,影子都拉長了。海鷗展翼朝棲所飛去,好像巨型的字母V。在我看來,牠們彷彿是戰爭電影中的轟炸機。荒丘在昏暗的藍色光線下搖曳顫抖。岬角的地已犁過一遍,工作完成,我們回家了。曳引機前大燈射出之鹵素黃的光廊,射入將道路上方相接成拱形的枝枒。兔子倏忽穿過曳引機的前方,鑽進路邊的草叢裡。我坐著打哈欠。肥白的星星在藍黑天空中閃爍。曳引機駛回小村莊,只見開了電燈和電視的房屋亮晃晃的,人家在廚房裡走來走去或是無精打采窩在客廳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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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遠必自邇,這裡就是我的起點。我坐在那輛曳引機的後面,老人坐在我的眼前,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想到「我們是誰」、「田野是什麼」以及「海鷗與犁之間是何關係」等問題。我是一個生活在行將消失之古老農業世界的男孩。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而且其中有些事要花上好幾年的時間才會影響我們的田地,但我覺得那一天可能值得記憶。這本書講述了那個舊世界的故事以及它的發展。這是一場全球革命的故事,發生在我家那兩個小農場的田野中:父親在伊甸谷那片已租出去的農場,那片我們已經離開近二十年的農場,另外就是往西邊十七英里祖父那位於湖區荒丘的小農場,也是我今天生活和工作的地方。這本書談到我童年時農務的狀況以及後續發展的故事,也涉及國內和全球數以萬計像我們這樣農民的情形,還有我們為什麼要做我們現在所做的事(我們之中有一些人正努力讓這番作為成為正確方針)。這片土地最近的四十年的事是革命性的,顛覆了數千年以來發生的一切,是我們田地所施行之徹底但成效不彰之實驗的結果。我經歷了那些歲月。我是見證人。
輯一/懷舊
我們靜靜坐在候客室裡,像焦急的烏鴉一樣,彆扭坐在靠背硬邦邦的椅子上。這家律師事務所的創始人從懸掛在牆上的肖像畫中嚴肅地向下俯視。坐在我們旁邊的是一位頭髮稍微灰白的母親與她的女兒。女兒對母親竊竊私語,而她也低聲回答女兒。然後,有個穿著細條紋西服的男人帶她們走上樓梯。
這棟沉悶的辦公樓讓人想起狄更斯的小說,它就位在當地小鎮那間砂岩教堂的旁邊。好幾代的鄉村居民都穿上他們最好的鞋子忙進忙出,以便解決各種法律問題,以致磨損了通往大門的台階。
首度提及我家的文件可以上溯到一四二○年,內容是我家與鄰近教區一位當地貴族有關土地所有權的法律糾紛。我們來到這間至少已處理過我家三代人農場法務的律師事務所,為的是要了解我父親遺囑的細節。
我祖父簡單稱呼他的律師叫「查爾斯」,比方稍微涉及一點法律的問題時,他就會說:「最好問問查爾斯的意見。」像我們這樣的小集鎮,長期以來也有少數幾位中產階級的專業人士,他們可以滿足農民以及其他靠土地維生者的需求。
一位貌似見習祕書的年輕女子問我要不要來杯咖啡,因為剛才有位年長的女士輕推了她一下,並小聲提醒她這麼做。但我很快就明白,她真的不知道如何操作咖啡機。她似乎努力想在新工作中好好表現,只是尚未熟悉一切流程。她端杯子的手一直抖,只能尷尬地對我們說:「我不是時髦的咖啡迷。」那位年長女士輕柔但堅定地將她讓到一旁,然後親手煮起咖啡。那位已回到桌子後面的年輕女子似乎想要逃開。我懂得那表情。直到二十幾歲時,我甚至還因不得不與「上流人」(中產階級或是受過大學教育的人)交談而心生畏懼。我在他們面前自慚形穢,若不是變得粗魯無禮就是悶聲不響。都是他們在侃侃而談。他們懂得我不懂的一切。
咖啡才剛端來,那位年長的女士便禮貌周到地陪著我們穿過走廊,走進一個房間,只見那裡陳設一張髹了亮光漆的桌子,以及幾張圍繞在其四周的皮革椅子。從桌子後方的窗戶看出去,兩隻灰色的鴿子正依偎在板岩屋頂的最高處。有位女士抱著一落用繩子和緞帶紮起來、鼓鼓的舊文件夾,從我們的後方進入房間,然後走過我母親的身邊。
她移身到桌旁,開始自我介紹,並說那些文件都是我家的地契。緞帶解開,卷卷文件鬆散開來,就像肥胖男人解開皮帶,肚腩整個爆凸出來一樣。我巴不得立刻翻閱這堆包藏許多前所未知之故事的文件,並且將其握在手中,但是顯然沒有多少人會在這裡做這種事,因為我們來這裡的目的是聽取她解釋的法律事項;而且整包地契檔案雖已攤開,但個別的地契卻還沒見光,只是躺在桌面而已。
律師開始講話,但我沒把她的話聽進去。她看到我心不在焉也就不再說話。我問她能不能看一下地契。她說可以,並將其中一些推向我,然後開始解釋。前兩三份夾在硬紙封皮下的文件打開了,交到我們手裡,看上去好像張開巨大翅膀的紙板蝴蝶。
在這些文件中,我們看到的是與我家土地有關的書面歷史。蠟質頁面上密密麻麻幾乎都是難以辨認的銅版體手寫文字以及粉彩色調的素描。每張爬滿文字的紙張都以古式的巨大字母開場。酒紅色融蠟封印的四周,圍著認真簽上去的名字。等到習慣抄本的筆跡和田地的素描後,我看出了一個布滿田地名稱和景觀特徵(樹木、溪流、小徑及穀倉)之似熟非熟的世界,彷彿以紙和筆為底片,拍出我所知道的草、石、土壤、樹林以及景觀。還有一些我從未見過、像考古似的歷史特色註記,都標有「塞爾特人」的字樣。
這每一塊田地所有權的歷史,都可以在這捆文件中找到,其中並且詳細描述了每次買賣易主的細節,最遠可以追溯到幾個世紀之前。上次看到這些素描的人想必是我的父親或是祖父,而再上一次目睹的人必然是在我們之前於此耕作的農戶。這些地契像是怕被我們的髒手觸摸似的保存在檔案裡,只有當某條邊界有爭議時,當某個地點、某項物品或其他東西的所有權出現爭議時,或是有人去世時,才會查閱這些資料。田地的名稱引起了我的注意:
綠泥塘(Greenmire)
小綠泥塘(Little Greenmire)
斯麥西布羅(Smithy Brow)
高地石溪(High Stoney Beck)
克洛文斯通(Clovenstone)
克洛文斯通里格(Cloven stone Rigg)
布羅菲爾德(Browfield)
伍德加斯(Wood Garth)
長野(Long Field)
從這捆地契中,可以找到一九六○年代初期祖父在這裡購買一百英畝土地的交易紀錄。他領著我父親(當時還是個瘦弱的少年)和他姊夫傑克(比他更了解這片鄉野),在某個週日下午開車去「看些東西」。祖父帶他們去看這些地契中提到的幾片雜亂、欠缺維護、圍欄損壞、四處分散、共同構成一個「荒丘農場」的幾片田地。他打算向人借錢並在夏季放牧時節購入牛羊。這花去了他一萬四千英鎊。
父親和母親還從另一位退休農民那裡買進五十英畝土地,而這些土地正好位在我們那幾塊田地的中央,從此,我們就擁有一座完整的農場。到了一九九○年代,家裡又添購了一筆十六英畝的相鄰土地。不久,這份檔案又增加了一份紀錄,那是我父親去世後數週內,我和妻子在我家房屋後面購進十四英畝土地的契約,因為它很靠近我們的農場,對我們飼養的綿羊和牛很有幫助。
這些地契表明,土地一次又一次從一個家庭轉手給另一個家庭,並提醒我,農場並不是固定的東西,而是隨著世代遞嬗而改變的,因為家庭會購入、出租或賣掉土地。這類歷史是混亂而複雜的,就像大多數家庭的歷史那樣。世人對於土地的依戀會因每一代人的堅持和努力而得以更新,當然也有可能失去。
在律師說話的過程中,我了解到,在英格蘭北部這個農業景觀的角落上,我家庭的未來將取決於我是否有能力從土地(以及其他我想得到的任何方式)賺到足夠的錢,以便支付帳單、償還債務,同時應付生活開銷。十幾歲開始,我就在家裡的農場工作,並負責放牧一群羊,但是那畢竟不一樣。
當我們走下律師事務所那磨損的砂岩台階時,我知道自己現在是「農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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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去世後的那幾個月,是我一生中最難熬的時間。以前我一直想當農夫,像是把手放在舵輪上的船長一樣;然而當那一刻來臨時,感覺卻很空虛。這個世界似乎是幽暗的灰色陰影。我們那座小山谷的外面,似乎到處都是瘋子:他們選出一些傻瓜,因為憤怒而做出奇怪事情的傻瓜。英國變得四分五裂。在那段歲月中,我突然感到很迷惘。彷彿我一直踩著別人的足跡走下去,一直在與他們交談,在局勢轉為嚴峻時被他們的話語安撫,然後他們消失了。
農場是一個寂寞的地方,如果不與他人分享,則更可悲。而且,隨著時間流逝,農民越來越少,在人口中的比例正逐漸降低,且越來越無能為力。我們的世界感覺很脆弱,好像隨時有可能破裂成小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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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國說,每個月有五百萬人從農村遷到都市,這是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的移民行動。此一現象中有大部分發生在兩到三代前的英國,即「第一個工業國家」。因此,我們的農村社會如今是地球上數一數二最小的。現在,大多數人都居住在城鎮或都市中,而且往往沒能認真考慮農耕的實際情況,這是世人背離自然界的關鍵時刻。
然而,就事論事,我們仍然深深仰賴土地,因為整個文明都依賴於農業剩餘,這使大多數人免於自己種植食物的麻煩,讓他們能夠去做其他的事。我們不再是工業時代「撒旦黑暗工廠」的奴隸,但仍然有數百萬人不情願地被束縛在接踵興起公司辦公室的辦公桌上。這些人的所作所為就像一兩代前才進城裡謀生,但是很快就會回家,回到鄉下某個地方似的。在大家自稱關心的事情中,很少會比最喜愛的風景或是「自然」更重要,也沒有什麼夢想會比重溫小村莊、農場和茅草屋的怡然情調更持久。在那種夢想中,茅草屋旁有小片的田野,樹籬中散發出金銀花的香澤。
他們曾經稱英國為「青翠怡人之地」,但實際上,英國從來就不全然青翠,也非全然怡人。這是一個生活艱辛的古老國家,幾乎每一英畝土地都被人利用了,但是其中還是有很多好地方。然而有個事實不容否定,養活眾人的鄉村已經發生了變化。它甚至與上一代的鄉村極其不同。古老的農村地景以及生活其中的野生動植物幾乎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工業化的耕作方式,其規模、速度和威力與之前的任何事物都相當不同。事實證明,這種新的耕作方式在產量上雖然出色,但如今大家知道,它也在生態上造成災難。我們對農作方式的變化了解越多,就越感到不安與憤怒。我們社會是由這種農作方式創造出來的,而今世人越來越不信任它。
在這節骨眼上繼承農場實在糟糕。如今,我必須全權負責,做出有關如何管理土地的決定。五年前,父親去世後的幾個月,我感到有些絕望。我們的角色現在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和批評。農田中野生種植物減少或滅絕的壞消息,以及科學研究相關報導經常出現在電視和廣播中。雨林被燒毀,河流被毒害,土壤被侵蝕,數不盡枯燥無味的地景失去了自然特色。報紙和新聞充滿了憤慨。身為農民,我首次感到,別人覺得你該為某某事道歉。我悲傷又羞愧,因為那些指控並非沒有道理。
我的新角色絕不是英雄,並不像我年輕時想像的那樣。此一角色十分複雜而令人困惑,同時充滿疑問。現在,我必須做出無數的選擇,有些是重要而根本的,有些則是微小的、漸進的、日常的,反正都將令英國的這個小角落變得更好或更壞。我覺得這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我是否具備某些知識,取決於我的價值觀和信念。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選擇多麼有限,意識到自己所知甚少。我不得不弄清楚如何靠自己的土地賺錢,而又不糟蹋它。我繼承的是一大串經濟和生態的複雜挑戰,也許那才是身為農民的真諦。
如果你迷了路,最好的方法通常是走回頭路,直到重返熟悉的處所。在最難熬的頭幾個月,祖父的耕作方式對我來說便是那個熟悉的處所,讓我可以從中回顧所發生的事,並且了解問題的癥結所在。我經常回想他如何管理土地,如何關心他豢養的動物以及周圍的自然世界。我設法重新理解身為農民的意義。我回憶將近四十年前,某一個下田犁耕的四月天。每個細節都凍結在我的腦海中。
四十年聽起來不算遙遠,然而從耕作的角度而言,那就像回到了恐龍時代。也許我只會發現舊日的錯誤,或者對傳統農業產生懷舊的感覺。不過,我抱著希望之情回溯過去,期待從中找到一些答案,幫助確定自己可以、必須成為什麼樣的農民。